禄成端着药走进来时,郁仪正和张濯一起站在窗边。
“我记得你也是会写飞白的。”张濯将自己的笔塞给她,“我有蔡邕《飞白赋》的碑帖,你写来看看。”
郁仪本就擅书,接过张濯递来的笔也不忸怩:“论飞白,蔡邕当属第一。”
说罢便在宣纸上写下两行。
“于道各努力,千里自同风。”张濯念罢笑说,“你倒是洒脱。”
他指了指千里自同风这一句:“说得好。”
“不论人在哪,只要心在一处,便是千里自同风了。”
禄成看着他们二人一个静立持笔,一个靠着窗台笑意蔼然,竟是说不出的和谐。
张濯的目光落在禄成脸上,禄成只觉得自己破坏了这幅祥和的画卷。
“张大人,药好了。”
张濯单手接过没喝,像端茶端酒那样拿在手里,禄成自知他们二人有话要说,抢在张濯开口前就退了出去。
门一开一合,张濯看向郁仪道:“这药其实不该喝。
正如禄成所说的那样,他一直在担心郁仪手中的黄册会为她惹来祸患。唯有他受得苦越多,太后与皇帝对他起了怜悯之心,才能善待帮他脱离困厄的苏郁仪。
“只是这药是你带给我的,又是你亲手煎的。”张濯望向她,“你的面子,我要给。”
这话像他上次说“见外了”时的语气。
飒沓倜傥,笑意沉沉,不似平日里那般清冷澹泊的模样。
“张大人其实不必......”
她没说完,张濯便抬起食指,放在唇边:“嘘。”
“我心里有数,你放心。”他如是道。
郁仪知道他原本就不是好说话的人,所以没再坚持下去。
张濯拧着眉心将药喝完,倒转碗底:“喝完了。”
“这一回能将赵公绥置于死地吗?”郁仪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逡巡在她心底的问题。
张濯将药碗随手放在桌上,轻轻摇头:“难。”
“到底是在朝堂上叱咤了这么多年的老臣,凭这些大约能释他的权,离要的他命还有些距离。只是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,释权和要命也相差无几了。”
“我担心,他会和某个亲王勾结在一起。”郁仪轻道,“如今京中未就藩的成年皇子只有梁王与宁王两位,若论起来,梁王是先皇后的嫡子……………"
若先皇后还在,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人便不会是今上了。
“你知道陛下的皇位是如何来的吗?”
郁仪迟疑着摇头。
“是赵公绥亲手将他推上来的,那时你还未在京师,不曾见过流血漂槽的惨状。可你知道赵公绥为什么会推他而非梁王吗?”
郁仪心快如电:“是太后......”
张濯微微颔首:“是也不是。”
“太后只能是一个方面,另一点是他觉得年轻的皇帝更好掌控。如今他既已看出,陛下并非是寻常良善庸懦之辈,那么素来敦厚软弱的梁王,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。”
“梁王绝不是软弱之辈,昏懦只不过是他的表象而已。”郁仪用极低的声音道,“我怀疑他勾结北元。”
她竟会发现这一点,让张濯有些惊讶:“你是如何发觉的?”梁王一向隐藏得很好,前一世他把这个秘密,隐瞒了近十年之久。
“我去官府查过房契,我隔壁的宅子大概便是他买的。那时我偶尔听到有人用北元语唱童谣,不多时,梁王府上就多了一个流着北元血的孩子。这是梁王妃进宫拜见太后时亲口说的,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,对外也只称作是府上的小妾生的孩子罢
了。
“见微知著。”张濯为她批定这四个字。
“所以,张大人是觉得,赵公绥会和梁王勾结在一起?”
“他本是元后嫡子,生母病故后姨母成了继母,姨母的孩子又越过他成为了继嗣大统之人,他焉有不恨的道理。你信不信,不用赵公绥上门,他自己便会主动拉拢他。”
张濯站得久了,人显得有些憔悴。
郁仪指了指榻上:“张大人还在病中,不如先躺下再说。”
张濯听她如此说,神色一哂:“张濯虽不敢自称是君子,却也不敢在女子面前衣冠不整。”
他轻抚着袖口:“梁王此前定然恨赵公绥入骨,如今又向他投以琼枝,这份胸襟当真是一般人所比不了的。
郁仪听罢纳罕:“梁王与赵公绥,分明是还未发生的事,张大人怎么说得像是已经成真了一般。莫不真是诸葛孔明再世,也通神机妙算?”
“那我便为你算一卦如何?”张濯笑,“你会成为大齐第一位女尚书,青云扶摇,光辉万古。”
他玩笑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,郁仪连连摆手说不敢。
“不求名垂千古,但求为民证道,蹈死不顾。”她神色自若,像是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。
她入仕时曾有两个心愿,一个是除掉赵公绥,为母亲报仇。第二是做一个真真正正一心为民的好官,不求青史上的虚名,只在这宦海间为百姓鏖战至死。
张濯欣赏她的孤勇,今生却不敢再说一句“我与苏舍人是知己’这样的话。
有时,他也会因为自己今世的私心而对郁仪自惭形秽,尤其是此刻,他觉得她如同一把‘霜刃未曾试'的长刀 -->>
49、金错刀(三)